艾德里安的身体越发糟糕起来。往日在家时,早就有医生每日嘱咐他的吃穿用度了,但在文森,他还不肯接受纳夫塔利的钱去医院看病开药。(夏天还在杜兰家时,艾德里安让纳夫塔利陪自己去看病也是用的自己的积蓄)
有天夜里,他发起了高烧,紧紧蜷缩在床角。纳夫塔利在他耳边不断地说:“艾德里安,你好点了吗?你需要暖壶吗?我去给你拿毛巾。好些了吗?你在说什么?艾德里安,这是你的药。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手抓着被子,痛苦地说道:“纳夫塔利,求求你别说话了!我的头很痛……我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别说话就行了。纳夫塔利,别说了!闭嘴好吗!算我求你!”
纳夫塔利只好静静坐在一旁。他看到艾德里安的手突然惊恐地缩回,仿佛床单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冰凉蠕动的小虫。他看到艾德里安死死盯着房梁,就好像那儿长着一只死人的手。艾德里安还时而在痛苦的呻吟中拼命塞住耳朵,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有谁在敲着阁楼的窗户。
最后,纳夫塔利感到有一群小虫钻入了自己的耳鼻里。四周安静下来。艾德里安卷缩在床角一动不动,在痛苦中睡去了。
那天早晨,纳夫塔利轻手轻脚上了阁楼。艾德里安早已醒来,却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金色的朝阳为屋里铺上一层薄纱,纳夫塔利恍惚间在艾德里安脸上看到了类似于西蒙那种冷漠的、淡蓝色的神情,而又仿佛露水倒映的幻影,瞬间消散了。他呆站了一会儿才坐到艾德里安身边。
“抱歉,纳夫塔利,昨晚……”艾德里安说。
“没事。”纳夫塔利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有个噩梦,让我心情很不好。”
“你梦到了什么?”
“我有梦见你。”艾德里安笑着说,“我梦见你在画画,嘴里叼着笔就像你往常一样。头发上还弄上了一块颜料,因为风很大,你拿手去挡头发。”
他的上眼睑因视线的移动而变成了一条虚线。他自然而然地靠在纳夫塔利肩上,却仿佛一个漂亮的傀儡,无法为那些话语配上应有的神情。
纳夫塔利替他理理头发,摸到他的脸颊冰凉。艾德里安沉默了一会儿,任凭纳夫塔利拨弄他的鬓发。
“革命党在酒馆闹事那天,我其实见到了妈妈。”艾德里安突然一动不动地说道,“她穿着深色的衣服,脸色憔悴,盘起的头发毛毛躁躁,显得很苍老……我挤在那群人中间,最终还是没有叫住她。我看她走远了,也许正在去找我的路上……她像一个点一样消失在大路远处、车水马龙中……就像滴入海里的一滴墨水,再也捞不回来,随海流消散了……”
艾德里安哭了起来:“我请求死后上帝公正地裁决,让我堕入地狱,让母亲去往天堂。但是后来我想起,有天我和她争吵,我自以为潇洒地对她说:‘反正我活不久的。’结果她哭着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伤了妈妈的心。’……那些对自己死后的诅咒不过是自我安慰的空头支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自私!”
纳夫塔利的手,正轻抚着艾德里安衬衫的衣缝,然而渐渐,他的手却停在了艾德里安蜷曲的衣领上。二楼窗外的栗树正摇晃着卷曲的枯叶,把阴影层层洒在窗棱、书桌、凳脚上,纳夫塔利也趁机无言地躲在那片斑驳的阴影里。
然后,他吻了吻艾德里安冰凉的手说:“我们去看病吧。”
连绵的细雨正给大地淋上寒气,那天,纳夫塔利也因担心艾德里安的病情而早早从城里赶回。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秃顶的车夫正像看着一朵从未见过的蘑菇一样看着纳夫塔利。他一言不发,任由纳夫塔利走入了屋里。
老德尼和德尼夫人在狭窄的、放满了漆桶、扫帚、木剧的门厅留下凌乱的、浅浅的湿鞋印,纳夫塔利则穿着湿透的、沾满了稀泥的靴子悄悄躲在门后。
他听见艾德里安和父亲互相质问有没有想过对方的感受,并且老德尼断定他们非常为艾德里安着想,事实上艾德里安从小也是衣食无忧的。但是艾德里安声称他们根本不了解自己,他们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背对着纳夫塔利的老德尼坐在房间里仅有的半旧靠背椅上,艾德里安站在一旁。他的视线并没有看向自己的儿子,他低着头,像是正看在自己放在桌上的右手。他说:“那你想要什么?”
艾德里安回答说,他想要画画,实现梦想,自由与尊严。
“别说治病,这点钱连你吃饭都不够。”
“我不介意这些!”艾德里安声音颤抖。
“那我们呢?”
沉默像一阵霜骤然凝结,艾德里安没有出声但他的嘴却说着话,仿佛被牵动的木偶,然而木偶师还未为他注入性格。他终于在手足无措的脑海里抓到了几个拼命奔走失去的词,生硬地将它们拼凑起来。因为他声音太小,纳夫塔利没有听清。
老德尼的声音无奈、低沉、冷漠,他说:“我也有梦想,虽然我从未对你说过。但我为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不得不进了银行,才最终有了今天的一切。你以为我想跟那群布尔乔亚打交道?但如果我不忍受,我怎么负担得起你母亲的生活和你的医药费?”
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流着泪,胸口起伏地说:“我每到夜里就发烧,难以呼吸……唯一的梦想就是能画出像纳夫塔利先生那样的画来。我知道我没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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