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雍说:“太傅不记得了吗?孤上个月才将他派遣到洛阳行宫。怎的殿前侯敢违抗圣命,私自回归北疆。我算着日期,他不会这般与我置气。他总是不听话,但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他必然不会舍得抛下我。他该回来了。”
李元雍言辞颠倒意态慌张,他方寸大乱恐怕连自己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萧卷五内俱焚,看着李元雍精神崩溃痛彻入骨。然此时局势纷乱,内忧外患暗潮汹涌。太子左右唯有他一人可以依仗。萧卷必须冷静理智,镇定大局安稳人心。
四周官员皆跪倒在地,低声哭泣。
萧卷目光冷冽,他看着李元雍神情癫狂不似平时刻薄寡恩,他脊背挺直缓缓开口道:“太子殿下,鱼之乐已经死了。他为国捐躯不过是将功赎罪,殿下于人前失礼,令百官疑虑,成何体统?莫非殿下要为区区一个中郎将伤心若狂令天下耻笑不成?殿下此番面目,怎的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江山社稷,对得起子孙万民?”
他字字诛心令太子心如刀绞。腰侧的天下乐晕玉佩碰到他的手指。那冰冷坚硬的触感痛彻心扉。
他记得他伤重难治,曾半跪在床,亲手给他系上象征天子权柄的玉佩。
他在他耳边声音虔诚,曾说道:“殿下身负重任安危关系社稷。然则在我心里,却能以守护殿下左右,为一生之幸事。”
李元雍泪如雨下,哑声说道:“他死了。是孤,——是我害死他的……”
端禾四年八月十五日夜,鱼之乐战死沙漠。因干犯军纪死后挫骨扬灰,无任何衣冠冢。
第一百章 薨菹
四百声净街鼓已经敲罢。长安各坊市街巷回道紧闭大门,万家灯火相继熄灭,繁华锦城随着更漏夜残渐渐陷入沉寂。
九月草木落,平芜连远山。首阳山连绵宫殿自丹凤门至崇文馆戒备漆黑森严,太极殿两并仪殿在内的数十座内朝后宫凉风暮起骊山空,殿锁霜红,歌舞不闻。铺天泄地的静谧沉甸甸抑压人心。两仪殿回廊下两列黄门内侍,宫女女官悄无声息站在曲折门廊,倾听大殿内一丝一毫声息,彼此偶尔接触目光,均立即扭转眼神低下头颅。
东宫立储大典礼仪完毕,皇帝御座驾崩,太子监国。右相萧卷以天子灵柩不得惊扰亡魂之名义封锁崇文馆与麟德殿,这两座昔日象征最高权柄的繁华宫殿一夕之间犹如万里荒漠死寂无声。太子迁往大明宫中轴线之上的两仪殿,周围视线开阔戒备森严,北殿军与神策军犄角呼应,拱卫掖庭。
两仪殿寝殿众灯光如灞水河底的暗黄水藻一直铺到了玉阶之下,雕栏玉砌如同漂浮于一片波光粼粼的水中。宫殿大门左侧平放一条长阶,是为崇文馆搬运而来。形状突兀石料坚硬,仿佛等待有人依靠而眠,但煌煌宫殿人人各司其职,又有何人能擅离职守站在此处?
寝宫之外花枝悬挂红色丝绦,有金铃时时鸣响夜色冷风。
太子勤劳国事不眠不休。他似乎从不发出任何声息,也忘记了自己还能发出声息。除去令狐詹、萧卷与日日携中书省诸官员阅览奏章上奏要事,再无其他人可奉旨进入。
然而两仪殿中所有人都知道,这迟暮山河,疆土之主日夜批改奏章处理政务,不停操劳似乎不知疲倦。
唯独李元雍心头清楚,他不是不想入睡,他似乎进入一个梦魇时时惊醒,又似乎心头堆积无数悲凉以致夜不成寐。当他躺在寝宫御榻看着头顶描金恢弘的九转金龙,便看见那金龙化为软剑直直插进胸腔。
他的心脏日以继夜地受着千刀万剐凌迟之苦,那种痛楚说不清,道不明,常常痛到肢体麻木忽冷忽热。
无数个夜晚他极力想进入沉稳的睡眠。然而梦魇层层叠叠纷呈繁杂,半睡半醒之间总有荆棘一般的声音捆住他的咽喉,星光似乎如同燃烧的火箭钉入他的双眼。
他在半睡半醒间挣扎,眼前如有蒙翳。他能听到很多声音,自寝殿中永不关闭的一扇后窗潮水涌来。然而等他惊觉跑去查看,只能看见玉液池水泛着波澜的冷光。
更多的时候,他好像倚靠在某个软热的身躯中被紧紧拥抱直至被窒息,他能感觉到由炽热到冰冷的变化,于是每每被自己粗重的喘息惊得睁开眼,但那到底是什么,是梦是醒很久都分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出现什么问题,以至于不眠不休,需点燃整个宫殿的烛火,才能明白自己身处人间,还是冥域。
光明人间还是修罗地狱,与他又有何干?
殿中沙漏细细,秦无庸一遍又一遍换下冷茶,杯盏交错声音清冷。终于惊动了一直伏案疾书的太子殿下。
李元雍似乎烦躁不堪,抬头看他。秦无庸躬身诺诺道:“是老奴手脚不稳,望天家宽宥则个……”
太子冷冷看着他手中毓秀宝纹清瓷茶杯,怔怔出神。秦无庸腰酸腿疼苦楚不已,抬头偷觑发现太子不知何时复又低下头挥笔疾书,不发一言。
他身前桌下散落无数的废弃字纸。宣纸墨汁淋漓字迹疏狂,完成的与未写完的,俱是中书省拟定、右相萧卷亲自誊抄进奉两仪殿中,刻在高大石碑上的皇帝驾崩悼文。
太子殿下夜难成寐,于是披衣而起就着如水灯光,一遍又一遍的抄写。
他长发只用一条白色麻布束住未曾簪冠,大片黑发倾泻肩膀,浑身披孝均是穿着粗劣的麻布衣裳,越发衬得一张脸苍白不堪。
偶尔他会掷笔而起,赤脚走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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