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铸成大错?我有什么错?”哥舒海压抑满腔怒火,低吼道,“我生在突厥,由大汗阿咄苾抚养长大,理该一腔热血报效国家。突厥风恶水寒,每逢冬季若有风雪牲畜大批死亡,我薛延陀部族人便要挨饥忍恶。”
“南地水草丰美,你们背靠洛水汉河,一年可种三季稻米,人人生活富庶,何须忍耐风沙侵袭之苦?”他愤愤不平,“我为我族人谋取福利,何错之有?我为我的兄弟姊妹浴血奋战,何错之有?”
他的声音是这般响亮,处处都显示着底气十足的自己。
可心底却像传来一个极小的声音传来,阿蛮、阿蛮、阿蛮……千万次地唤着他。
之后的时日,她像是他的诅咒,夜夜入梦扰他安眠。
梦中的她不再是敌国太子身边的姬妾,而是高高在上的燕国公主。
而他亦不再是名震突厥的大将,却是她身旁小小的一名侍卫。
华丽的衣着,掩盖不住她脸上不散的哀愁,落入他的眼中,如同利刃穿心一般疼痛。
他想与她并肩而坐,却觉得只要靠近一点,都是对她的亵渎。
她流泪的样子摄人心靡,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却像是看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穿着红色的裙袄,在白色的雪地中圆滚滚的一团。
十余年相伴,他的眷恋和热爱已深深刻在了骨血里。
情爱从来无须繁花似锦的过去,只需两颗真心在一路摸爬滚打中渐渐靠近。
最难相忘的,从来都不是生死婚丧,而是平淡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瞬间。
宫变当夜,她死守在皇帝病榻之前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公主府中的幕僚与将军苦劝了多次,她却执意不肯离开。
他一言不发,可是陪在她身边时,手指却一下下地叩在腰间。
李朝逆贼攻入宫中,他背着她一路前行,汗如雨下浑身瑟缩。
她安慰他,在他的耳垂上一下下地轻轻捋动,说:“阿蛮莫怕,没事的。便是有事,也没事。”
命运……是不是一个这般捉弄人的小玩意?
三十年前,他是大燕东宫率卫,拼死护卫家国社稷,与李氏逆贼血战至最后一刻。
箭矢如雨,他拼尽全力护她安然无虞,直至所有的体力一一耗尽,直至所有的鲜血一一流尽。
他背上仍能感受到她的温度,这是他这一生与她最近的一刻。
疼痛,却又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幸福。
弥留之际,他丝毫怨愤也无。
他侧过脸,轻轻地看着他的公主。
“莫怕……泰安,很短,很短的片刻之后,我们便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他口中溢出鲜血,声如蚊蚋,淹没在震天的金鼓中。
“倘若真有来生,我想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倘若真有来生,我愿舍弃所有只为与你再度相遇。那时……我会是未尝败绩的天纵奇才,瞋目横矛,单骑突阵,性骁果而尤善避槊,千万人的战场上,亦能护你安然无虞。”
“你我重逢那时,你第一眼见我,就会叫出我的名字,唤我阿蛮……”他的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在灰败的死亡的气息衬托之下,有种诡异的美丽。
“而我会万人之上,护你佑你平安喜乐,予你万丈荣光,再不受半点伤害。”
“泰安……”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身姿却如钢塑,牢牢跪在了清凉殿前,宛如不倒的墙壁,永远护卫在他的公主身前。
求生得生,求仁得仁。谁说命运残忍?谁说苍天无眼?
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原来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命运中失去的一切,都在这一次醒转之中一点一滴的回报给他。
梦中的她眼中隐约含泪,唇角却勾起微笑:“我与兄长战乱中失散多年。你……与我兄长极为相似。如今看来,怕是我认错了。”
死亡即是永恒,是转世一万次也无解的永恒。
他胸口浸透临睡前杯中的酒,就着一身的酒气从梦中醒来,而被衾冰冷,而梦中笑容璀璨的伊人却已经不再。
云州城一役之后,突厥虽受轻创,但实力犹存。大汗阿咄苾初征失利,对哥舒海云定二州之战的表现亦多少有些不满。
他兄弟二人一同长大,虽感情甚笃,但也曾因战场消息闭塞有过大大小小的摩擦,以往年关将近,东突厥薛延陀部以北的属部仆骨突生叛乱,颉利可汗阿咄苾靠暗杀上位,素来最忧自己汗位不稳,闻言大怒,接连数封急召哥舒海北上平叛。
将在外,君命本有所不受。哥舒海初征大捷,分明应当乘胜追击,却生生被阿咄苾叫停,心中愤恨万分,归朝之后与阿咄苾大吵一架,一人牵了马往东部去,接连数月未曾归来。
如今时隔多年,阿咄苾再不放心他一人南征,亲自领兵攻打云州,意指中原野心勃勃。
却恰好遇上了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太子卢睿,损失惨重。
狡兔死走狗烹,十年间的兄弟情义,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朝猜忌?
他的人生没有回头路,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命,比谁都还要珍惜。
可越是如今日这般拼了命地托着阿咄苾和薛延陀部往上爬的时候,他便愈发没有安全感,只怕有朝一日人在峰顶,却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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