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阿炎。已经消失了三个多月,无声无息地从这座城市蒸发了顾阿炎,此刻正活生生地坐在那里,怀里还抱着裹。从左高右低30度角的横抱姿势来看,那包裹里显然是一个正在熟睡中的婴儿。
大型歌舞剧《夺印新编》的剧本改编工作在张志和的指导下进展的很快,以常燕为首的改编小组成员心里都很轻松,甚至有些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和滨海市一样,省城也在下雪,满天满地都是一片银妆素裹,街上零星的行人都把头低到最极限,甚至要缩到胸腔子里去,双手插在袖子里,一步一滑地向前努力奔跑着。
与室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海城宾馆的小会议室里却是热气腾腾,温暖如春。常燕激动地互搓着双手,冲蒋文斌说:“蒋主任,到底是老将出马啊,就是不一样哟。照这个样子看来,整个剧本的分幕对白和歌唱部分已经杀青,就剩下舞美的编排啦。这一块可就不是我的特长啦,需要你和小梁多费心呢。”
蒋文斌满面红光,重重地往烟灰缸里弹了一下,拍着胸脯说:“团长尽管放心。这一个星期以来主要是您和张老师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地加班加点,我们就是在旁边看个热闹敲个边鼓,也没出啥力。下面就是看我和小梁的啦,您放心,不出三天,就把整套脚本拿出来,回去后就能投入彩排。”
剧组其他人也都跟着表决心:“是啊是啊。前些天辛苦张老师和常团了,你们也应该好好休息几天了,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做,保证三天完成任务。”
常燕欣慰地笑着,冲张志和说:“老张,真是十分感谢。要是没有您的话,我看再过十天也弄不利索呢。你说吧,让我们怎么感谢你?只要你说出来,我绝不含糊。”
张志和很沉稳地笑了笑:“这个事么,我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具体怎么感谢,等我想好了再向你常团长提出来,到时候可不许推托啊。”
蒋文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打惊失怪地咋唬:“哟,这都过了中午一点了,大家一定饿了吧。常团长,咱们赶快去食堂吧,饭菜恐怕都要凉了呢。”
常燕说:是啊是啊,光顾高兴了,把吃饭的大事给忘了。今天天冷,告诉食堂再加个火锅吧,除了小梁和文斌,大家可以喝点酒,让张老师尽兴喝!
满屋子的人都欢呼起来,椅子的挪动声一片响,大家陆续拥出会议室,顺着走廊向食堂走去。
常燕和张志和并肩走在队伍的前面,说说笑笑着转弯下楼梯。刚刚走下两步台阶,一个人影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先看到头顶然后整个脑袋,几乎和常燕撞个满怀。常燕急忙侧身避让,差点把身边的张志和顶到墙上去。常燕有点光火,张嘴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走路也……”就忽然顿住了。
来的是父亲常明发的司机老侯。
刘清远在看到阿炎的一刹那,脑袋先是瞬间轰鸣,几乎身体内的全部血液都要涌到头顶上去,竟然感到几分旋晕,差点站不稳脚跟,要把左手支在门框上,才把握住了平衡。本来在这么天寒地冻的天气,刘清远从车子里到上楼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呢子大衣里面包裹着的身体已经凉的像个冰块,但就在见到阿炎的这一瞬间,似乎被放进高温炉一般,立刻热烘烘地,双手双脚都有了被烫着了似的灼痛。
他一时手足无措,眼神散乱,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就像是一台文武全台大戏刚刚开锣,丝竹齐鸣铙铍儿山响,生旦净丑同时登台一起亮相一起扎步一起唱定场诗一起念白一起向观众介绍自己的身份----而观众只有他刘清远一个。乱了一阵子,所有的老生小生武生老旦彩旦小旦架子铜锤黑头文丑武丑花丑都翻着匪夷所思的跟头下台,所有丝竹管弦锣鼓铙铍嘎然停止,画面由恍惚而重叠由重叠而清晰由清晰而定格,落在舞台的中央。在耀眼的集光束下一个完美而真实的影像定格----阿炎抱着孩子,全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光环之中。
第23章 39
阿炎见到刘清远进门的时候,嘴角抖动得像是风中的落叶。嘴角抖着抖着,就哭出声来,大颗的泪珠顺着腮边滑落。
那泪珠晶莹剔透,不是连成串流下来的,而是像一颗颗断了线的珍珠,很有重量地落下来,带着活生生的情绪和积压太久的情愫。那情绪和情愫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除了刘清远之外谁也读不透的,这里面蕴藏着丰富的概念和符号,它们的最深层次含义是思念、是委屈、是诉说,也是幽怨。那泪珠一颗颗地带着重量和质感落下来,落在胸裹上,砸得扑扑有声,像是三伏天的午后下起一阵暴雨的前奏,雨还没有形成气势之前,先有一串串硕大的水滴猝不及防地落下来,砸在积起厚厚的浮土上的那种感觉。
王连甫站起身来招呼刘清远:来啦。你看这,让我怎么说呢,唉……。又转过身去劝慰阿炎:这不就见着了嘛。见到了就好见到了就好。你看这,咱们说好了见面不要哭不要闹的,怎么这人还没进屋就哭天抹泪起来啦!
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塞到阿炎空着的左手中:快点擦擦快点擦擦。不哭了哈,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刘清远把脑中的戏台强行拆除,只留下舞台上的主角顾阿炎母子,心里就平静下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心里这样想着,放开了支着门框的左手,屋里的情形也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了,不再重叠不再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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