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荏问:“那贫困生补助呢?”
老刘说:“简单,只要街道给你盖章就行,但也要家里真穷啊。”
陈荏问:“我妈妈没有工作。”
老刘冷笑:“妈妈不上班的多了,好多阔太都不上班,那你老爸呢?”
“死了。”陈荏说,“继父不肯养我。”
这句话让老刘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为什么不养你?你还不到十八岁,无论怎样都是要养的。”
陈荏不说话。
老刘说:“一定是你不懂事,小孩子不能体谅大人的辛苦,还犟头犟脑的,所以才和后爸搞不好关系。你就不要想什么减免学费什么贫困补助了,赶紧回家跟大人道歉去!”
陈荏气得嘴都歪了,勉强维持了一个学生的礼貌,说了声“老师我走了”。
老刘喊住他:“学费一学期800,代办费社会实践费体检费250,住宿费每个月80,校服200,你要抓紧时间交啊。我看过你初中转过来的学籍卡,你后爸是某厂职工,那厂子效益还可以,总不至于这点钱都拿不出来吧?”
“……”陈荏说,“我回去要钱。”
他是该回去了,十五年不见,他想去看看他妈。
他妈总是叫他“荏荏”。
“荏”和“人”谐音,在他妈疼他的时候,“荏荏”听起来像“人人”,是妈妈嘴里的小人人儿。
“荏”又和“忍”同音,在他妈决定弃他不顾的时候,似乎在说“忍忍”。
忍忍就长大了,忍忍就能养活自己了,忍忍就能离开了。
他记得继父家那栋老式居民楼,他们住在二楼,那是最糟糕的位置,下水道非常容易堵,堵了马桶就往外冒脏水。
继父的房子来自继祖父,当妈妈嫁进这一家时,整个小区的三姑六婆多嘴多舌者都喊陈荏“拖油瓶”,只有继祖父不喊。
继祖父没来由地喜欢他,喊他“小宝”,背着他到公园玩,从口袋里掏糖给他吃。
陈荏喊他“爷爷”。
然而爷爷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于是陈荏成了全天下的拖油瓶。
陈荏没舍得花钱坐公交,而是走回去了,好在只有六七站路,走得起。
他站在楼下仰望,看到二楼过道上为了炒菜而搭起的窝棚。家里面积小,人口多,所以将厨房放在外面,好节省一点空间。
陈荏以前的床就架在原厨房的水龙头旁,每天晚上都伴着滴水声入眠,因为妈妈要节约水费,总是开一点点龙头滴水,一晚上能滴一盆,但是水表不转。
妈妈在家,陈荏看见了。
相隔十五年不见,说不难受是骗人的。
陈荏临死前她甚至都没能来看一眼,因为他离得太远,她又没有收入,继父不给她钱买机票。
妈妈也显得高兴:“哎呀,荏荏你去哪儿了?”
陈荏眼眶通红,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她还不到四十,眉目依旧灵动,皮肤依旧细腻,但生活使她染上了一层锈色,她两颊有隐约的黄褐斑。
陈荏从小就知道妈妈长得美,但因为美和无知,十多岁时就被一个同样俊俏的街头少年迷住了。随后她被古板的外公赶出门,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生下陈荏。
她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没有家庭背景,不聪明不好学没主见,进工厂没人要,外出摆摊老被人欺负,连做清洁工都扫不动地,只得靠男人养。
陈荏心想:朋友把我的骨灰送给她了么?她会是什么表情?她把我葬在哪里?
“……妈。”陈荏努力克制鼻根的酸涩,“你……你抱抱我好吗?”
妈妈回头,一脸惊讶:“荏荏,你干嘛突然撒起娇来?快进来帮我择菜,我买了两斤毛豆没还剥呢!”
陈荏抽了抽鼻子,说:“……好的。”
门内是客厅,穿过客厅是厨房,也就是陈荏所谓的房间。
他同母异父双胞胎的弟弟和妹妹正在客厅里打闹,一见他进来,弟弟大喊“拖油瓶回来了”,妹妹则“哼”了一声,把脑袋拧过去。
他们的爸爸和亲戚们都说过,拖油瓶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人!
明明不是他们家里的,也不跟爸爸姓,却要吃他们家的,用他们家的,花他们家的钱,占他们家的地方,简直不要脸!
他们家的钱都是爸爸挣来的,一分钱都不归妈妈,更不归拖油瓶!拖油瓶赖在这里,就是想爸爸早点死,然后分他们家的房子和钱!
呸,想得美!
弟弟喊:“妈,爸爸不许拖油瓶进门的!”
“胡说,”妈妈轻斥,“不能这样说哥哥。”
妹妹叫道:“爸爸说他不是哥哥,他是讨债鬼!”
陈荏冷漠地看着他们。
这对小兄妹相差仅一岁多,身高也差不离。他们没有继承到哪怕一丝属于母亲的清秀柔美,所有特征都来自于哪个粗壮丑陋的继父。
肤色那么黯,脸圆得那么蠢,鼻子宽得那么钝,眼睛细小而无神,眉骨却像古人类标本般突出。
陈荏没见过他们成年之后的样子,但可以想象,他们会像两段矮而敦实的树桩,水牛背,水桶腰,若稍微胖点儿,屁股上甚至能摆一桌酒席。
陈荏快步越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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