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负爹的交托,我从不敢让自己有丝毫懈怠,常是在书房抱着帐本睡、跑店铺子永远比回家多。
约莫是十六岁那年,「天」字铺布庄的萧大掌柜因病走了,留下寡母与一名十二岁的独生子。那时「天」字铺爹已交到我手上,我代爹去慰问,送了奠仪。
萧掌柜的独生子问我,店里头缺不缺人?他很聪明,会很多、学很快,对我会有很大的帮助,不用他是我的损失。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我撂这种话,岂有不迎战的道理?
我是谁?严知恩的儿子耶!爹行事向来大胆,从不怕冒险,虎父岂有犬子?
而这个人,眼神清亮,反应灵敏,说话也条理分明、对答如流,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个心灵手巧的好人才。
他说,他叫萧眠。
于是我允了,让他进「天」字铺学习,也许有一天,他能青出于蓝,顶替他爹的位置。
事实也证明,他学得很快,从以前就常到店里找萧掌柜,对布庄的营运并不陌生,很快就上手。
他十四岁,我就让他接触帐务,有人觉得我这决定下得太大胆,但试问——会比丢给一个七岁孩童更大胆吗?
他也真的没让我失望,于是十五岁时,他继承父志,接下了「天」字铺大掌柜的位置。
我承认,这其实是有些许个人私心在的,这些年,我与他颇谈得来,一开始只是聊上两句,觉得这人与自己颇为投缘,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交心知己,什么心里话都只找他说了。
他善解人意,话不多,通常只是安静地听,然后守口如瓶,在我情绪欠佳时,又总能适时的切中要点,释然我心头的结。
我很中意他,于公于私,都得留住他,别让他跑了,否则往后我找谁谈心去?
这一日,我与爹上酒楼谈生意。
近两年爹已慢慢放手,将严家泰半的事业交到我手上来,自己则是偷得许多悠闲时光,成日缠着父亲不放,有够可耻。
每回抗议,爹便要忧郁,目光悠悠然望向远方叹道:「我能陪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摆什么哀兵姿态啊!又不是风中残烛的老人家,装可怜这招拿去对付父亲就好,我才不吃这一套。
不是我不孝,瞧瞧每回跟他一起出来谈生意的下场——
「小犬不才,让他喝。」
别人敬他,他就拿我来挡酒。意思是我很不才,别的本事没有,只有当酒桶替他喝酒的分儿吗?那究竟是谁把一桌子帐本都往我身上推的?
有够欺人太甚!
事后,出了酒楼,才说:「你父亲不准我喝酒。」
「……」我还能说什么?爹是出了名的夫管严,在外头威风凛凛、傲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里头父亲说一他不会答二,要他跪着他不敢赖坐着。七岁那年,在一旁看爹处理薪俸争议,对着大批员工,那冷怒威仪的气势,还教我当时小小的心灵好生敬畏,谁知看过他赖在父亲身上讨怜的模样后,整个尽皆幻灭!
今天喝得有点多了,爹已经归心似箭,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想回去黏父亲,我可不想一身酒气回家惹父亲不悦,爹这个人,真的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我也不晓得那时在想什么,直觉便往「天」字铺去了,想着那里有人可以听我说说话、替我泡杯醒酒茶。
从「严记布庄」招牌下走过,给了店前那人一记浅浅的微笑,便往后堂里去,我知道,待会儿萧眠必会进来关切,少不得应该也会念个几句,刚刚走过便听他咕哝:「一身酒气!」
今儿个真是稍饮过量了,我撑着有些晕眩的头,倒向窗边长榻,合眼小憩。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料想应是萧眠,如今正困倦着,也就没多费功夫搭理。
那人走来,在我身侧坐下,轻唤了声:「少当家?」
果然是萧眠。
我懒得应声,反正我们的交情也不需要客套应酬。
他喊了两声,也就没再扰我安眠。
而后,一道柔柔抚触滑过颊畔,那是萧眠的掌。五指修长,肤触算不上细致,长年持利剪裁布,指关节处有细细的小茧……
唇际一阵温软掠过。这、这又是什么?!不像是手指的触感,反倒比较像——
我还在惊疑猜测,那温软又一次覆上,轻轻吮住。
「意同,我喜欢你。」
被雷劈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想,我懂得当年,父亲一身酒意、被自己视如兄弟的人乘机一诉情衷的心情了——除了被雷劈到、脑海麻得一片空白之外,还能有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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