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有时候我自己的某些行为和决定却带着很浓厚的宗教色彩。我就像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教皇。我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仿佛在看见另一个自己一言不发的拿着铲子挖掘一个坟墓。一铲又一铲,我要活埋了自己。哈哈……可是我在心里笑得多开心!我想那个我一定是带着洁白的手套挖掘坟墓,然后像修建庭院宫殿那样仔细平整每一寸泥土,最后你眼前的这个我要捧着一束白玫瑰躺下去。用蜷缩的姿势,深深地躺在湿润的坟墓里。用林间的落叶,鸟儿的褪羽,枯萎的藤蔓,再混合初冬这个城市永远都停不下来的冻雨,掩埋自己。活埋是不是不会死?会在深深的泥土里,安静地听着这个世界。我不想看见你们眼中的,那样带着深重悲哀的自己。
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她想要立即长大。一夜之间,眨眼而已。
所以有时候我是残忍的。对自己也这样。父亲要带我离开这里,我始终不同意。从4岁就开始生活的城市,早就是我的家了。父亲说我是上海人,母亲说我是新疆人。你说,我是成都人。但是,最后,我是哪里的人呢?我记得我在马背上,我记得我在弄堂里,我记得我在杜甫草堂。但是,我怎么就不记得马背上,弄堂里,草堂前,那个小孩子,是谁?
父亲要求我,请求我,甚至乞求我。我都没有答应。我一开始决定的东西,犹如刻在石碑上的墓志铭。我开始学习做饭,炒菜,以前连葱和蒜苗都分不清的我去菜市场经历所有生活常识。我开始试着换掉坏掉的灯泡,弄了一身的油污也没有把抽油烟机的滤网给拆下来。我给阳台上栽满了花草,每天都有小鸟在这里停留一小会儿……
我看着父亲带着泪痕消失在混乱的街道,而我的眼眶一直都是干燥的。外祖父是那么的疼爱我,他说我是他的命根子。我想外祖父如果在世,他一定会用他的骑兵刀将父亲一劈为二。母亲以外所有的人都恨他吧,可是只有我知道,我是平静的。那种平静,就是你除了呼吸,什么都做不了。
直面过死亡的人,怕的不是死去,是继续活着。爷爷临终的时候,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我和三个哥哥两个姐姐跪在他床前,我第一次觉得人的弥留是多么的可怜。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看着我,眼神竭尽全力。我曾是他膝前的欢乐啊,我是他背后的小不点,我是他书房里摇头晃脑背诵诗词歌赋的学子,我是他钓鱼竿旁边追蝴蝶的稚童。而那个时候,我只是他依然清亮眼神中的,一个说不出放不下。
那时候,我心中唯一的念想是:快点结束这样沉默的痛苦吧。若干年后,我们都一样了。我会带着数千张的字帖和笔记,去另一个世界继续在你膝前受教。
于是我很早就懂得,活着比死了难。难多了。
我一生之中,最担心害怕的事情,估计就是弄丢了自己。我为了坚持自己的气场和秉性,不惜伤害任何人,包括自己。什么都被计划好的人生,是多么的令我恐惧。而我一旦开始反击,便是视死如归的大气了。你永远不会明白,自己放弃自己是个什么滋味。我失去了追求乐趣的yù_wàng,我变得不再鲜活了。我亦步亦趋的跟随着家庭的安排,像一份计划书那样毫无悬念。上学,放学,习字,画画。我不反抗了,也不叛逆了,我更像一是个设定好程序的播放器,播放着别人想要看到的场景和音乐,而我仅仅是那个界面而已。那时候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去每一幢大厦的顶楼,看着北方微漠的山脉的轮廓在这个城市的尽头出现。然后我就站在无人的大厦楼顶,开始怀念一些人,一些事情,一些场景,一些味道。有一幢大楼的顶层,我曾经带着颤抖的触觉,亲吻过莫冉的嘴唇,然后我的整个视线都被染红了。此后每一次电梯带着我上升到那里的时候,我几乎迈不开步子。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好像哪里都只有我一个人了。
接着西园寺纯子在外滩把我捡到了。然后我就站在纯子背后,随便她把我带去哪里。我只是轻轻的微笑而已,不带着半点温度和感情。我可以给她体温,但是给不了热情。我可以给她身体,但是给不了影子。我可以给她等待,但是给不了期盼。我可以给她我的样子,但是给不了我的心。我在这样折磨人的幻觉中,不断地憎恨自己又不断地原谅自己。那样浓重宽厚的爱,和枷锁一样。我说过的,若没有打算将心给它,就不该给它继续等待的希望。
你还问我,为什么我习惯站在镜子前面看自己的脸。因为我一直都在原谅自己,责怪自己,再原谅自己……在轮回中清醒自己的罪责难逃。
母亲的画作保存在一个箱子里,我从来不翻看。我也不再画画了,因为每一次握笔的姿势,都在提醒我什么东西缺失了,并且再也不可挽回。很偶然一天,我无意中发现挂在家里的那一副水车后面似乎藏着两个人。那是母亲的作品。我站在凳子上看了很久,最后我把所有的画都取了下来,因为我发现母亲的画作中仿佛隐藏了什么东西。我拿出来所有的画仔细勘查,发现每一幅画里面都画了两个人。很小很细微,隐藏在不起眼的地方。野原的尽头,枫树下露出了半个头,雪域的山峰,溪流的倒映里,老房子的窗户内……有时候很写意,有时候很虚构,有时候用影子表示,有时候甚至就是两个小点。
那是母亲和父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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