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将佩刀丢开,想要膝行过去抱住裴戎双腿,但又不敢。只好跪在原地,磕头求饶。
“这位大人,请不要杀我,我交城投降!”
裴戎着实懵了一下,良久,哂然地挑了挑眉毛。
虽有失望,但没有鄙夷,在苦海他见过更软的骨头。
世事无常,有时尊严与性命难以两全。在死亡关头,选择尊严的是英雄、是豪杰。正因为这种人稀少,所以才被称为英雄、豪杰。
但他没有住手,长刀还是从鞘里拔出。
耶屠不禁目露绝望,他听说过苦海的凶残,没想到纵使自己跪地求饶,对方也要杀他。
然而,刀光泼出,不是斩向他,而是撞上两扇只剩一道缝隙的铁门。震耳嗡鸣之中,铁门被刀气震开,坚硬无比的门面嵌上一刀深深的刀痕。
滚滚黄沙从门外扑入,一时天地昏黄,重重叠叠的人影自尘沙中走出。两面大纛烈烈招展,漩涡璀璨夺目,苍鹰乘风欲飞。策马的骑士宛如奔腾洪流冲入城池,在裴戎身前分成两股,将城中守军冲刷殆尽。
最后,踏雪的马蹄优雅走来,在裴戎面前停步。
裴戎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眼睛有着柔软的温暖。
他抬手,向扛旗的杀手招了招。
那杀手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赶紧翻身下马,恭敬地将大纛交给这位大人。
裴戎接过扛在肩头,猩红旗面如披风一般落在身后,向骑在马上的御众师伸手:“阿蟾,一起登楼吗?”
御众师笑了笑,探出玉竹般的手指,握住那只有些粗粝的手。
“自然。”
第132章玉壶
裴戎拔下拿督的旗帜,握紧苦海大纛长杆用力,将之牢牢插于城楼高处。转身走去面朝内城的护墙,沾满泥土的靴底在萎顿于地的狼旗落下足印。
他抬起一腿,蹬在栏杆上,将秣马城的版图尽收眼底。城池效仿中原制式,四四方方,纵横交错的街道将各个坊市分割开来。更北一些是拿督驻军的营地,由褐黄的墙垣围了一圈。
苦海与大雁城联军的进攻效率极高,一方纪律严明、精于杀戮,一方气势高涨、斗志昂扬。秣马城守军虽有万人,但多年未经战事,被这里繁华的生活腐化,狼群退化为家犬,不少军官们的腰腹赘肉横生。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城池破得这般轻易,加之都尉被斩群龙无首。他们在联军猛击之下很快溃散,无数人被杀被俘。
接下来,是打扫战场的时间。
源于众生主好洁的脾性,苦海有一个规矩,攻下的地盘须尽快恢复整洁,让主持战局的头领能踏着干净的街道而非一地血污,欣赏他的战利品。
杀手们从城里征召了一群苦力和五十来辆板车。每辆板车分配四人,一人前方拖拽,一人后方推行,两人分列左右将尸体抬起抛上车板,从城门口开始收敛尸骨。又驱赶了上百名壮汉缀在车队尾后,洒水清扫,将街道洗出原色。
不时有大雁城的人马从清道人身边匆匆行过,押解着俘虏向秣马守军营地而去。以前那里是他们夸耀武功的所在,此刻却成了战败者的囚笼。
裴戎目光移向更远处,在东南街角瞧见穆洛。他像是打得热了,将那身破旧皮袄围于腰间,布满汗水的腱子肉泛着蜜色的光亮。用手指着六个拿督士兵,冲三名苦海杀手大声咆哮。
六个拿督士兵满脸血污,一动不动地抱头跪在地上。而三名苦海杀手手里亮着刀子,看模样应是按照苦海“不留后患”的习惯,打算直接宰人了事。
而他们对面的穆洛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张牙舞爪,直接将面孔怼在其中一名杀手脸上,近得几乎要亲上对方,唾沫星子直往人脸上溅。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口型,但裴戎能将这个直肠子的意思猜个大概。约摸是在怒斥杀手们不讲战场规矩,自古降者不杀。
苦海杀手在江湖地位极高,嚣张横行惯了,若是遇到其他人同他们讲道理。直接一刀将活人劈成死人,踩着尸体问他还讲不讲道理。
奈何眼前之人疑似裴刺主的手足,而裴刺主又是御众师的心肝儿。于是,这穆洛等同于御众师的心肝手足……视线无意间抬起,看见裴戎高居城楼正看着自己这边儿,越发不敢同穆洛拔刀呛声,只好垂手静听,被训得面无人色。
穆洛不知就里,见三个冷酷的杀手在自己面前像是三只战栗的鹌鹑,只以为用大义感化了对方,十分快慰。
对自己暗夸一句:好样的,你实在是个做老大的料儿!
一面招呼属下接收俘虏,一面转头将笑成花儿的面孔贴在王十郎脸上,胳膊长抻,夹住明珠少主的脖颈,勒得人翻了翻白眼,又冲急得跳脚的胖管事臀上踹了一脚,半是邀请半是胁迫地将人拖进附近的酒肆。
期间隐约响起王十郎的哀叹,他锦袋里的银子又要被这蛮子给糟蹋干净了。
裴戎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眉眼与唇角皆自然弯起,犹如春风中的细柳。
身侧光线一暗,御众师从身后拥住他。后背与胸膛亲昵相贴,他贪恋着阿蟾ròu_tǐ的饱满与温暖,给人以踏实与心安。
自离白玉京起,先是遇见打秋风的大雁城阻击,后为从摩尼俘虏口中套取情报费尽心机,再以渺渺凡躯对战无极殿尊,最后狂袭三百里夺取秣马城……精神一直如拧紧的牛筋绷在弓上,难得一口喘息。
此刻终于能有片刻安宁,两人皆未说话,只静静瞧着联军清扫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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