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宅是个舒适所在。一来是宅院确实好,二来是有美人,三来是主人家会打理。最最要紧的是,秦梅香的厨娘方氏烧得一手极好的江南菜。没吃过方婆婆的菜前,虞冬荣一直觉得胡妈手艺很好;待吃过了,才知道什么叫作小巫见大巫。
秦梅香换了衣服洗了脸,陪七少爷窝在榻上吃茶说话。虞冬荣给他带了几匹好料子过来,还有擦脸的鲜n_ai霜和果仁李的琥珀桃仁。旁的倒也罢了,有一匹料子是飞花棉布,光洁细密,如银绸一般。贴身穿着,轻软又吸汗,是秦梅香最需要的那种。这种布早年是进上的,价格昂贵自不必说。如今棉纺多用机器,这类好料子已经几近绝迹。
虞七少爷就是这点好,他真心疼谁,肯在这些细致的小事上花心思。秦梅香一生都在江湖的风雨里打滚,面上瞧着温柔解意,其实内里早就是个金刚钻的心肠。若不是这样,他只怕连活都活不到今日。
可对于虞冬荣,他总是念着情的。一方面是虞七爷确实是他的恩人和贵人;另一方面,虞七爷待他,是待知己至交的样子。
他都是懂的,因为懂,所以也格外地肯拿出真心。
徐妈送了秋梨羹过来,秦梅香咳嗽了两声,拿来舀着吃。虞冬荣放下茶杯:“怎的又咳上了?”他们唱戏的,嗓子和肺上多少都带着一点暗伤,秦梅香因为早年受的苦楚,底子比旁人又更弱一些。
秦老板自己倒是不以为意:“一入秋就有点儿,也看了几个大夫,算不上毛病,吃些养y-in的东西调理调理就好了。”
留声机里放着婉转低柔的南曲,两个人不知怎么从时局生意聊起了过往的旧事,一时都有些叹息。
秦梅香原本出身江南的名门,高祖父是旧朝的探花,家中直到他父亲那一代也很兴旺。然而天有不测,他长到七岁时被拐子拐走,卖进了安庆的戏班,从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变成了下九流的小戏子。学戏的苦就不必说了,更苦的却是旁的事。
他容貌出众,天资卓绝,照理来说应当顺风顺水,早早地红起来。只是既然入了下九流,从此自然命比草贱。班主贪钱,师兄弟妒忌。因为好容貌,秦梅香小小年纪就给人糟蹋了。他病了一场,身体从此坏下来。班主以为他毁了,放任他在戏班里自生自灭。洪顺班进燕都的时候,秦梅香只能跑跑龙套,连个开腔的机会都没有。虞冬荣那日偶入三庆园,看见他在后院儿干杂活,一面做事,一面清唱浣纱记里的词句,声音之清润动听,前所未闻。待看到他的脸,虞冬荣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他把秦梅香的事说给了五福班的班主曹庆福,曹班主亲自去看人。那时秦梅香瘦得只剩一对大眼睛,两腮全凹下去,胳膊腿儿好似芦柴木奉。但曹班主和虞冬荣都深知,美人在骨不在皮。秦梅香被买入五福班后,只养了小半年,就如脱胎换骨一般。曹庆福当时对虞冬荣感叹道:“长成这副模样,就是唱成个破锣,也要红的。他那个从前的班主当真是瞎了狗眼。”
五福班又叫曹家班,是数一数二的梨园世家。秦梅香的境遇翻天覆地,便如洗净了灰尘的美玉那般熠熠生辉起来。出科时第一次登台,虞七少爷怕他冷场,雇了一大帮闲汉在底下叫好。谁知人家根本用不着,只一开口,底下的座儿就都惊了。待到一场唱完,掌声和叫好声排山倒海一般。秦梅香从此红了起来,成了燕都里数得上号的名伶。
说来虞冬荣最大的功劳,与其说是捧人,倒不如说是当年慧眼识珠。
秦梅香x_i,ng子聪颖通透,红了之后免不了与人应酬周旋。他自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中长大,能忍能笑,许多无可奈何的事,也能想得很开。最初他只把虞七少爷与那些老爷们当作一路。可两个心思剔透的人凑在一处,彼此很快都察觉出对方的与众不同。知己的情谊渐渐盖过了一切。
如今他们只是至交。只是行止比普通的朋友来得更自在亲昵罢了。
虞冬荣斜倚在秦梅香身畔,哧溜哧溜地去吃秦梅香吃剩的秋梨羹。秦梅香先是捂着碗,后来拧不过他,颇是无奈:“你倒也不嫌脏。”
虞七少爷fēng_liú倜傥地睨了他一眼:“你要是脏,这世上就没有干净人儿了。”
秦梅香听得眼里一热。一时默默。虞冬荣也觉失言,正要说什么来哄,厨娘方氏端着两碗焖r_ou_爆鱼面送了来。
虞冬荣低头吃面,浇头也不知在灶上煨了多久,r_ou_质酥烂,一抿就在口中化了。秦梅香把青菜过桥往他这边推了推,才低头一口一口吃起面来。虞冬荣在秦梅香跟前向来随意,一面吃一面笑:“方婆婆的手艺怕是又j-i,ng进了。”
秦梅香吃饭时不讲话,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直到放下筷子,才悠悠说起最近的一件闲事:“城里最近新来了一个戏班子,我和曹班主去听过几次,颇有几个好的。”
虞冬荣擦了擦嘴,略想了下:“不会是一个叫和春班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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