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欲从兄长身上再寻几许昔年意气,却见他一瞬不瞬紧盯湖上伶人。伶人身段颀长,体态秀美,虽彩墨覆面,仍能看出是个男子。她强忍怒火,违心赞誉:“这伶人很合皇妹心意,不知皇兄能否割爱?”
“也很称朕意,”晏帝提起杯盖一磕,浑不以为其言辞惊世骇俗,“床笫之间尤是。”
长公主失手翻杯,面无血色。
晏帝毫无惭意,不知怀想何事,续道:“此人确有把好嗓子,但不精于此道,待教坊调|教一段时日再赠与皇妹,你看如何?”
长公主猝不及防收此大礼,未知两边衣袖已被抟得皱乱。她恍悟今朝一行是彻里彻外的笑话,又感来得不能更正确,强牵唇角,只当朝夕惦念与忧虑全数喂了狗。
兴许是母女连心,信阳郡主嬉闹得困乏,迷迷瞪瞪地跑进水榭要娘亲抱。小儿无忧亦无怖,往她臂弯里一扑,却难舍表兄团龙袍,攥了一角锁在拳里不放。长公主感慨万端,哄了几句替动弹不得的皇侄解了围。
副君迎风而立,端是龙姿凤章。她愈看愈喜,也愈看愈怅,深幸他生相更肖娴淑端静的元后,而非更肖偭规错矩的兄长,拈了块玫瑰火饼与他:“梓桓清减了,也怨你父皇,尽把难事往东宫送。下趟再来若没多长些肉,皇姑可要不理你了。”
晏梓桓接过火饼,捏了会儿,并不吃。是时伶人已不唱曲,湖上琴音便显得鲜明可辨,正是《猗兰操》。他摇首,温声道:“父皇明明是一番好意,梓桓可不好辜负呀。皇姑安心,梓桓一定尊听教诲,怕只怕皇姑下回见着会认不出侄儿。”
晏帝眼皮一撩不撩,如同|修佛。
晏梓桓又同嘉懿长公主、信阳郡主谈笑,悄然扫净之前晦涩暗流。他趁长公主折身之际与晏帝四目相照,一者空空无物,一者幽深莫测,概无半分情义。
父子同台,唱作俱佳,比池上戏不知有趣几百来倍。
戚双在池上观不清晰,收回刺探。身旁琴师娄襄仍在奏乐,弦上沾血犹不自知,他轻咳两记将水袖甩上琴尾,遂俯身倾过去,意在阻断这重复得令人脑胀的魔音,却不料被娄氏惊了正着。琴师十指勾挑,端雅如古时雅士,而双唇战战,形同疯魔。
恰有一道目光自水榭刺来,森冷无匹。
琴乐乍止,改奏靡靡小调。
戚双佯抚鬓角,垂宽袖为屏障眯眼瞻望,东宫副君正抛掷糕点碎屑喂食池中锦鲤,一派悠游自得。群鱼本或离散四方或潜游于下,俶尔聚拢至水榭之前,日耀金鳞,彩光灿灿——活似各怀鬼胎齐聚一堂的樊笼俗人,熙熙攘攘而来,昏昏默默而去,自以为大局在握,却逃不脱这绵亘千秋的盛衰之道。
是夜月明星稀。
戚双一夜未好眠,白日里既唱戏又看了一出好戏,只欲酣睡无梦至天明。而天不遂人愿,他前脚上榻休憩,后脚口谕即到。他一素兢兢业业,认命更衣,惺忪上路,与娄襄狭路相逢。琴师襟前半湿,神情灰败,与前日判若两人。他足下道路蜿蜒,隐没渐浓的暮色之中,后有东宫殿宇,揭揭巍巍,半虚半实。
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堪堪拖了半柱香。
晏帝临窗小酌,案上置羽觞一对,酒香四溢。
戚双知趣,略一侧肩,探舌将腮前小束鸦发含于唇间,延颈低首衔住半月双耳,酒珠纷落,浸透不堪一扯的衣衿。他分明未吞咽多少琼浆,瞳子慢转却已似醺然:“隶臣来迟,先自罚一杯。”
他此举浪荡,偏做得行云流水。娄襄不能仿效,默然饮尽。
晏帝气息稳而不乱,漠不经心道:“奏琴。”
娄襄已无琴师之实,仍不敢忘前矩。他按部就班净手燃香,香仍是前日那一味,只是更为浓烈,甫要起音,又为晏帝懒懒喝止:“古曲无味败兴,换一首弹。”
曲颤巍巍地起了,清正泛音、散音圆融沉黯,织得却是浮艳糜烂的小调,当是辱琴。
晏帝从枕边抽出一沓压平榜纸掷于戚双面前:“躺上去。”
戚双|飞快一瞥,将十数张有主战之意的奏章逐一展平铺开,躺下后又极其冷酷地想,倘若呈上奏章的虞党知此情状,是否会甘愿触柱而亡。
外宠的反应显然取悦了这昏君。
他眼尾线条刀刻般锋利,自有几分含倦的薄情寡义,唇亦薄,笑起像带血刃边。白日里睑下的青黑使其颓靡不振,此时倒似蛰伏皮下的恶念。
眼不像昏君该有的眼,不浑不浊,无情无欲,空空荡荡,看天下如看戏。
戚双仰躺问道:“而后如何做?”
那极薄的唇一弯,吐字极轻:“宽衣……自、渎。”
琴声大乱!
殿中香将灭,浓郁如故。
白莲染墨,美人情动,皆是妙景。
晏博汮欣赏少顷,又觉有所缺欠。他视线逡巡过这具介于少年青年之间的身躯,定于戚双闭合的双目和濡湿微启的唇——乖觉顺从,焉知表里是否如一?
……雏儿。
他下榻倾新酒,整杯浇于其身:“既要以身媚上,既要无双于禁庭,就休顾忌什么仁义礼教。”羞辱至此,要么知难而退要么难抑局促,不出二者之外。他如是料想,兴味索然。
戚双发际湿透,活似水鬼,横陈人前,就是寡廉鲜耻的活色生香。
他猝然睁目,纠紧世间至尊之人,似混沌元初乍起滔天烈焰,熠熠如灼,却仍言听计从
娄襄噤若寒蝉,曲不成调。
事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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