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之的兵,即使不耐严寒,也比顾均手下这一万平日游手好闲的京兵来得强。更何况柳从之兵力几乎是顾均的十倍有余,其中除了南兵以外,还有柳从之一手带出来的,曾随他大破月国,名扬天下的柳家军。
顾均在此之前从未领兵征战,不过是个读过几天兵书的读书人。可柳丛之是谁?薛朝名相,同样也是传奇将领,政坛失势后参军,一步一步从小兵做到将军,大破月国军队,终结了一场战乱的人!初生牛犊或许不怕虎,但初生牛犊,胜得过虎么?
顾均几乎在面临一个必败之局,然而值得称道的是,他的血是热的。
如果之前那些带着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迎击柳丛之的人有他这样的血气,偌大帝国,万顷江山,又何至于被人连消带打,一步一步逼到近乎覆灭的田地?
可惜,顾均的血是热的,他手下这一万兵士的血却不一定是热的……而且,天是冷的。
冷得近乎严酷。
薛寅身上披着厚厚的袍子,沉默地看着眼前被白雪覆盖的街道。
这里是宣京北城,宣京城内最为寒酸的地方,街巷狭窄肮脏,来往皆是市井小民,穷苦百姓,后来起了战乱,流民渐多,这里就成了北逃流民的聚集之所。雪还在下,伴着凛冽冷风,放眼望去,只见街口巷角尽是面凝霜雪,冻得面色青紫的流民。一支御林军三三两两分散,将这流民一个个抬起或扶起。有的奄奄一息,气息尚存,故而送往临时安置之所,暂挡风雨。有的已经没气,就直接草席一卷扔板车上,等最后全部扔入乱葬岗。
天还未亮,然而雪已下了许久,仍是没有停止的迹象。薛寅即使穿得多,仍是被寒风吹得满面生疼,他眼里都是血丝,整个人沉默得近乎严肃。路平跟在他身旁,也被这惨象激得满脸哀戚,远远看着御林军抱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走向装尸体的板车,神色一时黯然,喃喃道:“奴才小弟被卖给人牙子的时候,也是这岁数。”
薛寅目光一转,也看到了那小孩,是个小男孩,不过五六岁大,瘦得几乎皮包骨头,骷髅似的一个小人。他问路平:“你家有几兄弟?”
“两男一女,我是老大。”路平垂着眼,声音压得很低:“小弟小我三岁,阿妹小我六岁。我八岁的时候,赶上饥荒,家里养不活三个孩子,我年纪大一点,能做点事,又吃得多,所以就先卖了我。我是后来才知道,那之后过了三个月,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于是阿爹就卖了小弟。阿妹那时候实在太小了,只能养着,可是女孩子身体弱,最后没活下来。”
其实路平的底细早被天狼查了个通透,这些事薛寅也大概知道,只是如今,看着这遍地冻尸,甚至那五六岁就夭折的小孩,薛寅不由缓缓地叹出了一口气。他仍是看着那被抱着的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只见那御林军走到板车前,将小孩抛在尸堆上。薛寅眼力极好,这一幕落在眼中,忽的眉头一皱,低声命令路平,“把那小孩抱过来,快。”
路平不明所以,仍是去了。薛寅看着那边动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此处风大,陛下还请回去休息吧。”
薛寅回头,只见霍方满面疲色,神色黯淡,这老人一头白发,面上皱纹如同刀刻,白天似乎仍然精神奕奕,如今精神一垮下来,就只留下满面沧桑老态。
霍方其实不应该是主持这件事的人,他也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然而他是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并且连夜开始处理这件事的人。
薛寅对这老人有那么一丝敬意,于是低声道:“这不妨事,我自有分寸。此间事情已了,霍老还是早早休息的好。”
“我又如何睡得下去?”霍方苦笑,“这还只是宣京城内而已,城郊流民只会更多,事情也会更棘手。”他有些怔忪地看着周遭景象,长叹一口气,“霍方无能啊。”
薛寅沉默,这场雪下的不是时候,登基当夜,十月飘雪,冻死者众,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说话间,路平已抱着那小孩回转。小孩的身体冻得像石块,僵硬至极,一动不动,而且体重极轻,抱在手中,几无多少重量,路平抱着这么具小身体,蓦地又想起了自己杳无音信的幼弟,心中着实不知什么滋味,眼眶有点发红。可他抱了这么一路,确实觉得怀里的孩子已经殒命,于是也拿不准薛寅要做什么,心里有些犯嘀咕。
见他抱着小孩走近,薛寅也顾不得霍方,转过身看着路平手里的小孩,也不顾脏污,左手搭上小孩脉搏,右手飞快点上小孩胸口几处穴道,而后掐上人中。他手法极快,这么一翻动作后,缓缓把手指放在小孩鼻端,过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来,疲倦道:“这个还是活的,我刚才远远看他动了一下……觉得他可能还有救。”
路平听着小孩脆弱的心跳声,颤声道:“陛下宅心仁厚。”
薛寅摇了摇头,转向霍方,“一会儿尸体运走前,霍老让所有人确认这些人确实没了呼吸脉搏再动手。”
霍方神色沉重,点了点头,沉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陛下仁心,霍方钦佩。”
薛寅面上现出些许嘲讽之意,没再说什么。转头问路平,“这小孩父母还在么?”
路平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回陛下,奴才刚才顺口问了,这孩子是孤儿,没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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