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宁王朱宸濠没睡踏实,记忆总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朱宸濠是庶子,加之自幼丧母,人间冷暖自知。父宁康王于弘治十年薨,因无嫡子,朱宸濠于两年后得袭封宁王。当年永乐帝朱棣“靖难”时胁迫先祖宁献王朱权出兵,并允诺“分天下而治”,夺地位后却又反悔,夺走宁献王朱权出兵权、迁其番地。
此仇不报,何以祭祖?
他答应过父王要夺回本属于他们的一切,可时至今日,他又觉得无比的忐忑与孤独,尤其在吴杰出现之后,他担心看似昏庸的正德已察觉到了他的企图,谋划着将他连根拔起。这般思来想去,直到启明星现于东方方恍惚睡去。
待醒来时,就见一人背对自己坐于晨光之中。
朱宸濠下意识地摸出枕下匕首,那人侧了半张脸,一对酒窝在光影中一深一浅。
朱宸濠这才注意到他一手捧着自己昨日穿着的绸领棉布长袍,一手拿着针线。朱宸濠盯着颇为贤惠的吴杰一时无了言语,昨日一气之下打翻玉砚,确有听腋下撕裂之声,却并未在意,之后便也忘了。朱宸濠虽贵为藩王,却从不骄奢,这袍子虽有些旧了,却是父亲朱觐钧赐予他的少得可怜的物件之一。此时,吴杰手上的活儿已收了个尾,挣断线头拎起袍子轻轻抖了抖,递到朱宸濠跟前,朱宸濠回过神来,沉着脸接过袍子搁在床头,显然对于吴杰的多事并不领情,还嫌他的手污了这袍子似的。
“如何进来的?”外头分明有人把守。
“趁着他们交班。”吴杰毫不避讳道,“我怕你夜里不适,想过来瞧瞧,又怕你那侍卫不许。”这说的自然是张锦。
朱宸濠心中恼火,却也碍于吴杰的身份无法发作,唯有冷冰冰道:“不劳费心。”
吴杰笑了笑,也不多言。
等朱宸濠穿戴整齐走出房间带走门口的侍卫后,吴杰才若有所思地往自己房里去。
半路,吴杰正遇上风尘仆仆归来的左长史刘卿。
宁王府长史由皇上钦点,为宁王府职权最大的属官,宁王府右长史于去年寿终正寝,目前尚未指派,于是宁王府内事务便由这位左长史一人代为掌管。然刘卿表面上听命于宁王朱宸濠,实则与监视宁王的锦衣卫密切联系,一年前刘卿父亲病危,恰逢重阳,便请假回祖籍太原见父亲最后一面。
入殓出殡之后,刘卿按规矩须离职持丧三年,然而上书后得到的答复却是让他居丧期间仍担任左长史一职,这自然是因刘卿于宁王府任职三年,对王府情形最为了解,一时也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选。刘卿是孝子,得此令又无法责怪朝廷,只得迁怒于朱宸濠。于是此刻,终于赶回宁王府的刘卿脸上满是不悦。
吴杰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而刘卿也于半路自锦衣卫那处得知,正德皇帝又派了这么个人来,两人互望一眼,便都一言不发地擦身而过。
都是正德皇帝的棋子,如何行事,全凭他一人主张。
刘卿象征性地问候了一下正散步的朱宸濠的病情,朱宸濠也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刘卿让他节哀顺变,关系微妙的二人在一派和乐融融中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而这边,吴杰去朱孟宇房里唤他起床,小孟宇睁开眼,看到吴杰便伸了莲藕小手要抱。吴杰笑着将小家伙从被子里捞出来,搂怀里迅速给他套上夹棉的袄和外头的衤曳衤散。
小家伙来到殿阁内雕着蝙蝠的梨木桌前,给朱宸濠行礼并询问他昨晚可还睡得安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才忐忑地坐上了椅子。嘴里仍荡着中药苦味的朱宸濠这才命下人上早点。
朱宸濠不但节俭,吃的也清淡,甜的那几盘都是给孟宇备的,他自己只喝碗小米粥,吃到一半,朱宸濠发现桌上多了盘糕团,那一个个圆润的糯米团上滚了一层芝麻,看起来格外诱人。
“枣泥馅儿的,尝尝!”吴杰放下盘子后也自顾自地坐了。
小孟宇眼睛一亮,兴奋地夹起一只,嘎吱嘎吱的噘着芝麻,这团子竟还夹杂着一股桂花香。
“这桂花我亲自打的,加糖封了月余……”说到此处又转向朱宸濠道,“还留了些晒干的给你泡茶,化痰止咳,兼治体寒肾虚。”
不知哪个侍卫被踩了脚,“哎哟”一声,让朱宸濠气得又红了脸。吴杰当即搂过羞愤难当的王爷,就盼着他病发好便宜了他,不料被狠狠踢了膝窝,只得含笑看王爷拂袖而去。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日子看似太平,左长史刘卿依旧向锦衣卫事无巨细地上报宁王的一举一动,每天砸树发泄的张锦也已开始习惯握着刀柄看吴太医把他家王爷气得跳脚,再用一吻化解所有病症。
身形伟岸的张锦常常托腮望着窗外的鸟儿想,等他家王爷病一痊愈,他立刻就要将这眉清目秀的无耻之徒剁成肉酱,然而吴太医依旧如一朵奇葩般盛开在宁王府里,照样怡然自得地替父子俩打桂花、缝袍子、熬中药、种蘑菇……
种蘑菇这事,是吴杰无意间提起的。在好奇心颇重的小王爷朱孟宇的鼎力支持下,吴杰在宁王府亲力亲为地搭了个菇棚,出菇后找了个仆役负责每日通风、喷水。待蘑菇生长到中期,吴杰采了些炒青菜,鲜美入味,朱孟宇每次都能独自包揽一盘。朱宸濠虽一如既往地对小王爷的“不学无术”表示不屑,但私下里却让人隔三差五地拉些牛粪来当肥料,这在知道朱宸濠有洁癖的张锦看来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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