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见还用枯树做比,岂止是枯树,是死灰:“佛家生死与尘世不同。故你自认参透生死,丝毫不惧?”
“与佛家无关。 世人皆知生为乐,死为哀;生则绚烂,死则空寂。李贺早云‘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这诗赵匡胤也没听过。 这两句只言坟土和酒,倒与李煜的诗极像。听李煜低念“坟上土”,其语轻如空中漂浮之飞羽。
他的确做了蠢事,以为手中捏着降君性命,而那不过游丝一般,是断是续,全不由他。上元那日,更像是挥舞利剑,以战场上所向披靡之势,砍漫天纷飞的柳絮,岂不可笑。 朝中臣子称诵他,语不过“帝王恩威,神武筹略,雄艺卓荦”,他的确拥有这些,不过在这俘虏面前,全无用武之处。
不是他所拥有的不够强大。这世间,唯有人心坚不可摧。
但柳絮再漫天纷飞,也是欲飞无力,随风飘散,过了时节,再无踪影。
李煜在长久安静中坐立不安,宋帝一言不发,上元“交换”只字不提;提的“天命”他听不懂。 特意宣他来,总不只为品茶。
“罪臣愚昧,不知官家诏见所为何事。”
赵匡胤已不再犹豫不决,本欲再享受一阵这悠闲静谧。 那人却先不耐烦。
这静谧下,是被他压制的波涛。 一旦开启,必无收回之理。李煜还未察觉,也不知波涛之汹涌,还欲抽身而出,实在可爱。
“论奢靡‘非物之罪’,也有些道理。不过奢靡之人,皆心有所欲,尚享乐,此必致怯弱苟安。闻南方诸国君多奢侈,你在其中更算多情…”
李煜以为这是给自己的罪名,下一句又急转: “金陵围城近一年,朕总以为,这城池的坚固与你无关,仅与‘六朝皇都’有关。南北对抗,金陵甚至可与中原对抗百年。 不过,这次是错看了人。”
再提金陵,才觉上元所问金陵故事不是随意,是宋帝欲观自己如何应对。 这莫名“称赞”让他越生疑惑,心间却越生惊慌——天子目光炯炯,凝注逼视中,有什么倾泻而出….
“朕也算有些经历。这么多年所得不少,所失也多。强留你固不足夸 …但更不愿事后追悔。”
对李煜,近侍所惊报“城门已破”,如隔离南北的大江倾覆一叶扁舟 ;这一句,就如同行走在江南细雨下。不足以撑一把伞来抵挡这沾衣不湿的雨。
他就波澜不惊。红袍天子已起身绕到身后环住他,他也不动。
一只手探入衣襟中,停在心口,随后是指尖的重重按压。 心之搏动却盖过疼痛,提醒他:所拥有的生之源泉,还未有枯竭之迹。
“‘知天命’可不是你这般——觉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就唯愿坟土覆盖白骨……感觉到没?这跳动,不算强健,也如常人。”
惧意还是缠了上来。往日李煜惧怕天子威势,惧怕王师征讨,惧怕失去;此时这惧意已无关宋与江南。宋帝的犀利远超他所知,字字中的。他惧怕心中思绪被看得如此透彻,生出逃离之念,而那双手臂压制着他,极力不可少动;又被拉起站定,半拖半抱,绕过垂下的青色帷幕;再被轻轻一推,整个人跌扑到锦衾上。
床边帷帐被拉下。 帐内就被隔绝。帐外雪化枝绿,冰融水清。帐内狭窄闭塞,有些许光从复帐层层靑布中透过,尚可察人轮廓。
☆、第 9 章
“听说,你整晚整晚不睡?”
耳闻窸窣声,帷帐被挑起,射入些光芒,随即又消失了。有股力拖住了他,被强拉起,有一物抵至唇边,是瓷杯。李煜将头扭至一旁,杯口已挤进唇中,就有涓涓细流如甘泉一般,润了口舌。
不仅心间对北上抗拒,身体亦对异乡极不适应。肌肤最为最敏感,时刻叫嚣着因干燥引发的不适。
“打算从此后一言不发?”
再被那股力放回榻上时,听得此问。
到这一步,个人意愿无关紧要。
若在金陵,帐幔后是温柔乡,猗靡地:月华浓,画屏幽,兰膏明烛,袅袅烟胧。红罗帐绣金鹧鹄,博山炉共沉香水;身边之人,是月下之伴,花前之侣,桑濮之乐,床笫之欢。两厢欢悦,情意拳拳。
到了汴梁,这帐幔后种种,像金陵命运的延续——禁锢的城墙抵不住冲天剑气,从月下云间被拉出,被迫面对风云变色。
就如惊弦破梦。梦碎后种种,全然不知所以,心乱神散,只剩不出一语。
另一人也不放弃:“李从善和李从益,你也多年不见了。”
开宝四年,李煜七弟李从善使宋,被赵匡胤扣留,再赐以“优待”——授以泰宁军节度使,赐甲第汴阳坊。
那是大宋天子传给李煜的信息——他要金陵。
“不想见他们?” 轻抚枕边人鬓角,身体再度贴进他,李煜自不适,身体就有些蜷缩,“从善来汴梁已近五年,从镒也近两年。朕虽优宠,他二人独在异乡终究难。听闻你们兄弟极和睦 …团聚总是好事,若执意不见,弟弟们岂不难过。”
乍一听,有人会以为说话人是倾心相交,极尽慰藉 。李煜何尝不期盼时隔数年的重逢,但这会面于事无补,还是个交换。
他更记得宋帝当年如何回绝自己放回七弟的哀求。
“往日种种,汴梁也可继续。就从两个弟弟开始。”赵匡胤递上小心翼翼的呵护。他期望怀中人能在中原扎下根。若此,严寒过后,枯木也可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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